从美国弗吉尼亚州向南走,头一个州就是北卡罗来纳州。这个州的汽车车牌上都有一句话:“最早飞行”——代表该州最大的荣耀。这里是人类飞行历史上值得大书一笔的地方:莱特兄弟的飞机试飞成功就在这里。
北卡是风光秀美的州,不过这次我来只有一个目的:重访五六年前朋友带我去拜访过的一对夫妇,罗蕊和米奇。几年前那次拜访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,但是来去匆匆,没来得及好好聊。
他们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是:他们是普普通通的劳动大众,却过着亿万富豪的生活。我纳闷呀。这次决心把谜底揭开。去之前,通过朋友向他们表示,我想再去拜访,马上得到答复:欢迎,欢迎,热烈欢迎。
罗蕊和米奇的家在一个有点偏僻的山谷里,仅有的一条入谷的土路与外界相通,路上铺了些碎石,走起来还挺陡,开摩托车,二挡勉强能对付。到了他们家,我果然受到热情的欢迎:拥抱,收拾好的房间,丰盛的晚餐,滔滔不绝的谈话。我们都没有感觉到时间和感情上的距离。
我请他们不必操心我的旅行节目:我就是来见他们的,我没有景点想看,没有节目想玩儿,正在这里举行的在美国挺出名的乡村音乐节,我也没兴趣。我就和他们一起吃饭,遛狗,喝咖啡,聊天。他们不在的时候,我自己喝茶,遛狗,到处逛,拍照。
我向他们提出的问题像雨点一样,一逮着机会就下个不停,至少下了两天。
米奇是个乡下孩子,老家在美国北方的缅因州,高中毕业后他加入空军,到弗罗里达州的空军基地服役,做地勤,他一辈子没上过大学,在空军学会机械、电子方面的技术。他在空军服役20多年后退役,现在他家附近的小镇里一个物业管理公司上班,管理一栋公寓楼:哪家的空调、水管什么的坏了,他管维修。
罗蕊是个城市姑娘,出生、长大在巴西第五大城市累西腓:她父亲从普渡大学毕业后,被美国政府派到巴西做援建市政工程师。她回美国念了中学,也没上过大学。似乎她一辈子都干的是临时性的工作:小学代课教师(只需要短期培训,不需要文凭)、养蜂用品的售货员,她现在的工作是在她家附近这个小镇的一家美容院当按摩师(也是参加短期培训后,得了个执照),一周工作3天。她也自己养了几箱蜜蜂,每年有几十公斤蜂蜜出售,赚点零花钱。
罗蕊今年55岁,米奇60岁。他们夫妇二人是在弗罗里达州认识、结婚的,他们俩都是二婚,有一子一女两个孩子,都是罗蕊第一次婚姻生的。孩子都大了,出去自己过。女儿已经结婚生了个儿子,他们已经当上爷爷奶奶了。他们原先在弗罗里达州有一栋小房子,卖了以后差不多正好可以买下现在这处房产——房子加上将近200亩的山林、土地。他们的子女读的是州立大学,学费也没太让他们犯难。孩子大学毕业后,没管他们要过一分钱。
我想,他们是搭上了二战后美国全盛时期的末班车,机会多,不需要文凭也能找到报酬相对优厚的工作。他们非常喜欢现在的环境。米奇说,我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花很多钱买城里很贵的房子。我说我也不理解。从他们家开车去他上班的小镇,半个小时都用不了。他们家孩子小的时候,走5分钟的路就可以到校车接送站。他们从不锁门。他们不看电视,都爱看书。他们对中国问题也有兴趣:“文革”,改革开放,中国和印度的竞争……他们家现在是十三太保:两个人,两条狗,九只猫。地下室里堆着大批狗粮、猫粮。
他们过得很环保。不用空调,垃圾很少,仅有的垃圾里,有机的部分挑出来,扔到他们自制的沤肥池里,准备用来养花、种菜。米奇小便常常就在房前屋后的树林里,这样既节省冲厕的水,又能肥地,没两天我也跟着起而效尤。
罗蕊每天早上都遛狗,我没等邀请就主动加入。我们在他们家山上的树林里那些纵横交错的小径中随便挑一条,一转就是一个小时。
这里的地形、树、灌木和我老家长沙的岳麓山非常相似,主要的树种和花都是一样的:杨树,枫树,橡树,映山红。罗蕊一边走一边介绍小径边的一草一木,告诉我哪种花蜜蜂最喜欢,她打算在哪里建一个小公园。
每天早晨起床后,两口子到车棚下坐一坐,喝咖啡,抽烟,闲闲地说几句家常话,大部分时间,谁也不说话,山谷间群鸟鸣啭,屋子边的溪水低吟浅唱,风轻轻拂过树叶。这是我见过的世间最恬静、美妙的生活场景。它唤起我儿时的记忆,夏天的晚上,屋里溽热难当,父母还有我们兄弟4人每人一把竹躺椅,躺椅在家门前的路上一字排开,躺着、坐着,每人手里一把蒲扇摇着,乘凉,喝茶,听我爸讲故事。住在那栋楼的人,几乎家家如此。
他们家儿子在这儿长大,念小学的时候,父亲问他的理想是什么,他说:我要住在大城市的一间公寓房,每天吃外卖的中餐!他是个执著的孩子,最终实现了他的理想。现在他已经大学毕业几年了,一直在亚洲教英语,在上海待过,现在在台中。
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,在我眼里亿万富豪的生活,有些人弃之若敝屣。